李辟易气急,食指指着陈彦依旧没有回头的背影,颤抖半刻,终究憋不出一个词来,气得拂袖转身,练起自己的养气功夫。然而此时,一直面朝深谷不辨神色的陈彦长老,鬓角处轻轻一动,仿佛那沉溺阴影之中的眉头搅起一圈墨色般稍稍皱起,似是倏忽间完全忘了先前的争吵,喃喃道:
“……只是这正打着架的小子的功夫,我怎么觉着有些眼熟?”
知守崖下渊谷深不见底,却不知这些蜀山老神仙怎么隔着十万八千里从这片乌漆墨黑中看到一角丛林中发生的事。李辟易显然也知道他师兄所指为谁,只是他没有陈彦这么好的养气功夫——或者该说是健忘能力,此时仍气鼓鼓地抚着胸口,半晌才没好气道:
“废话,这小子的祖父,当年的中原武林盟主杨玄珪老先生,几年前才刚刚上山来讨教过,那时候不正是你与他对了一剑吗?”
陈彦没有回答,他微微抬首,像是在回忆什么,片刻之后才恍然道:
“唔,原来是他的孙子啊。我记起来了,当年杨玄珪用出的那一剑,属实是精妙无比,有点斥音派的意思,又有点峨眉山那套白猿剑法的味道,甚至还有点佛门普照的感觉,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不少其他流派的功夫融在那一剑里,而这些冗杂功法竟还能被他完美化之为一,用起来竟然能得心应手至那种地步!啧啧啧,那一剑即使现在想起来,也如美酒甘醴,思之回味无穷啊……”
陈彦宽厚的脊背摇晃起来,脑后那一束白发随之飘摇,俨然已是飘飘然陶醉其间。李辟易见状却是气极反笑,心道这老秃顶刚刚的吵架转眼就忘,几年前的区区一剑还能记得现在,不由得扶额一叹,说道:
“……是啊,当年杨老先生出的那一剑真可谓是神来一笔,那角度、力度、剑意,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似是完美无缺,斥音、峨眉、少林……真难想象,他究竟是如何惊才绝艳之辈,能自创出那样一门剑法,能以此有容乃大之法兼容天下武功,饶是以我的道行,也只能想出综合各派武功的体系,可是该怎么融合各法门的内息运转,真气度送,这——”
“你在说什么?”
陈彦眉头皱起愈深,搅弄一波墨色晕染。
“他那一剑上,根本就没有内力。”
……
这是赵青遥下山以来,或者该说是他修道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名为“无奈”的情绪,因而心中除此之外还多了几分好奇。赵青遥说的已经非常清楚,这一战胜负已分,可那个瘦弱的乡村教师还是举着那本旧书要往前冲,但据他所知,这两人相识不过一日,以他的痴纯心性怎么理解似乎都不应该会有这么深的感情羁绊——实际上,此时被赵青遥横绝剑意压得动弹不得的王凡,怕也并不清楚心中翻涌的巨大恐慌与悲恸是缘从何起,他只能模糊地感应到,这种感觉仿佛带着一点莫名熟悉的烟火焦灼啃食木材的味道与一些浓烈作呕的血腥气,还映着点点仿佛两根断臂截面的图像……
五十六户人家,哪怕眼前的汉子与他们之间只有淡泊无比的长幼辈关系,这位唯一幸存的教书先生仍难以接受杨暾胸前那十个窟窿淌出血色浸地的事实。
然而就在王凡牙关喀喀作响艰难发声,想将手中书向前方老者掷去时——
“滴答”一声轻响,一滴新血摔绽在那一老一壮之间以分寸毫厘论的土面上。
那血是从鹿钟剑上滴下的。
殷红色在一线锋芒处展开,正是其中部凝成乌色向下滴淌,而往前追随,一道纤细如裂纹的血痕似一条新生小蛇好奇地左游右滑后留下的印迹,在寒光重泛的刃面上留下可怖却又无比合理的绛朱,而其源始,则是那锋面与裴玉盛粗短脖颈上略显臃肿的肌肉纹理相吻相切,交错厮磨之处!
杨暾的手此时稳如磐石,完全没有先前狼狈颤抖的样子,剑刃不偏不倚,即使是胸前被裴玉盛指力贯刺的十处窟窿淌血未止,那锋面仍是一动不动,似一位得偿所愿但又有些羞涩的小秀才在与意中的美娇娘相吻,既不敢像那些纵横情场的风流公子般得寸进尺,又不愿如不通男女事的呆僧傻弥那样退而求次,只在相接处轻轻咬开一点间隙,正是恰到好处又不无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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