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应策实在难忍了,望定郑清裕的脸,像吼一般地说:“我告诉你:人心可救,人心可拯!既然有德宗如此的人,便说明世间有正道。德宗何不上府,就要抗此世道呢?德宗也知道,天下清明,不是说出来的。”
郑清裕忽然望了望张应策眉目间的怒火,便用低微的声音慢慢说道:
“我可以去……可别说得那么可笑。”
他决定去时,叶善理也来了回书,说叶府正缺一个年老博学的先生,可以让郑清裕去补,并言叶府上下需要教的不过是他两个十岁不到的孩子,长子叫叶振,次子叫叶隆,不用费什么心力。郑清裕便即刻登程,跟着张应策入府。
初到,则先要拜会掌管叶府的叶含章老爷。一路上听引路的下人道,这叶老爷刚承家业的时候,太老爷被夺了朝里的官,家业危急,倚仗叶老爷英明,振兴了叶家。太老爷死了,老爷从白天哭到晚上,三日没有吃饭,吐出血来,家人反复劝了几次,才略进了粥。皇上十分感动,竟为老爷开了恩科,着除翰林,又屡提拔为御史中丞。老爷常常叩马直谏,闹得朝内的大人不满意,谗言蛊惑皇上,逼着老爷致仕。老爷时五十四岁,便只得上表请辞。
退后,叶老爷还仍旧颂皇上的英明,教导公子读书,要为本朝做忠臣。初请的几位先生都教以歪门邪道,老爷发怒了,要请一位老先生,来教时文。
郑清裕低头不语,应了声‘是’,便穿过甬道,走向叶含章读书的斋阁,那斋前一段竹桥,桥下通着池塘,微波里若有若无地现出鱼虾的影子。走到斋前,抬头一望,匾上闪着“活水斋”三个大金字。
郑清裕正在看匾,一位老者拄杖从斋里迎了出来,郑清裕才转目向那老者作揖,见他气宇轩昂、眉眼豪迈,认定这必是叶含章了。叶含章带着笑给郑清裕还礼,但这笑严肃的不像笑,只不过是用皮肉堆起来的一层纹,反而让郑清裕无法放松。叶含章一把拉住他,一对白头就这样走着。叶含章先开口道:
“不知阁下年岁几何?”
郑清裕道:“在下年六十二岁。”
叶含章走在前面,笑呵呵地:“这样我该称你为‘兄’,贤弟今年五十七岁,可短你五岁呀。”说罢,叶含章就近在花窗边坐在太师椅上。
“足下现在是不考了?”
“是不考了。”
“这也常事。我听说你们村还认为你辱没祖宗?哼,愚民!简直匹夫之见。”叶含章示意郑清裕坐下,说,“不知足下学问如何?秀才……应该能教孩子。”
郑清裕坐下,道:“我写过札记,随身带的,”一边去怀里捧出本札记,“拙论请过目。”叶含章顺手接过,大略看了看,便啧啧称叹:“好!尤其这段考据,甚得精妙。”
合卷又给了郑清裕,说道:“你就去我斋旁的正道堂,准备教我二子。明日就唤他们入学,没有别的子弟。”又稍攀谈一阵,他才吩咐几个下人带郑清裕去了。
学堂里并不是很宽敞,只有一个打扫的下人,有三间屋,各隔着一道粉墙,左边壁是先生休息与批题的地方,有一把椅子,横着桌,墙上挂着字画之类;中间较大的屋是教学生的地方,有一张约莫三尺宽的长桌,下面各列一小桌一小凳,为学生上课之用。
郑清裕点了点头,便去房里歇了。
刚及早晨,郑老先生勉强撑着身子,打足精神,在学堂里端端正正地坐了。他两只眼睛看着门外,有一会儿,才有两个模糊的影儿渐渐跑上来,到学堂门槛站了,郑清裕方看见这是两个小孩。
“学生叶振。”
稍高点的孩子说。
“学生叶隆。”
另外一个稚嫩的声音说。
郑清裕笑着让学生们进来,两个学生方才怯怯的拽开凳子,坐下。
“郑先生,教什么……?”两个孩子一并问道。
“你父亲说前面的老师断断续续教完了《论语》,就该讲……《孟子》。但空教无用,心必须先正。我先问你们,为何读书?”
“父亲说当皇上的大忠臣!为皇上效力。”叶振挺直腰起来,答道。
“不能如此讲。天下不是皇上一人的,本朝也不是皇上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