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住在一所临江旅邸,正在整理沿路收集的史料,便步出旅社,想看看谁在抚琴,来到酒楼前,那里摆放了十几张竹椅,一位老人左手定弦,右手抚琴,铮铮琴声弹出如怨如诉的曲调。原来抚琴老人是江陵有名的琴师,自幼抚琴,人称江陵歌手,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现年事已高,很少外出献艺,人们都尊称他江陵歌叟。除弹得一手久蜚声誉的《高山流水》《平沙落雁》,还为屈原的九歌谱写乐章。江陵本来就是楚国歌乡,尤其对屈原的曲子,更是家喻户晓。
歌叟在定弦的时候,看见位陌生青年远远地欣赏他的琴声,听得那么入神,想必是位知音。再细细打量了一下,竟是关中的装束,轩昂洒脱。老人认出是位远客,停了琴声,对身后的少年说:去请那位站在那边街沿上的先生,到这里坐。
司马迁听得老人邀请,略整衣冠,随少年到老人跟前:静候老先生起居。通报姓名,老人才知道是长安太史的公子。
少君是长安远客,光临敝邑,有失迎候,罪过!罪过!忙叫人设席敬茶,彼此又谦逊寒暄了一番。
老先生,刚才听了你的琴声,使我向往于师旷之音。晚辈初次听到这样的指上波澜弦中风雨,尤其是屈子离骚,令人意往神驰。钦佩!钦佩!说吧司马迁拱手致意。
少君太夸奖了,老朽怎敢同先哲师旷相比!实在不敢当,至于屈子的歌辞,我们江陵人是传诵不衰的。三闾大夫的离骚,流传百多年了。老人用手往西北方向一指:
少君你看,旧王宫之西即是三闾大夫屈原府邸。当年他任楚国左徒时,就住在那里。因为老人一口浓厚的楚音,司马迁把左徒听成了左师。
老先生,屈原任过左师吗?
不,是左徒。老人用手蘸了茶水,在案几上写下左徒二字。
左徒这个官职在楚国权位仅次于丞相。当年屈子三十几岁,深得怀王器重,他一贯主张联齐抗秦,保卫楚国。屈子才学文章都是了不起的,可恨让一帮奸臣陷害了。城北有座古桔园旧址,尚存十几株桔树,就是当年屈子住的地方。
江陵桔树真多呀!
种桔之风也是屈原留下来的。他一生爱桔,说桔性无私,能参天地。三闾大夫性格也像桔一样,有颗忧国忧民之心。江陵家家户户都有种桔之好。要是初冬,家家庭院拥翠堆红,那些压在绿枝上的红桔,像醉了酒似的,冲着你酣笑,那才逗人爱哪!
屈原一直住在郢吗?
不,他入仕时在这里。屈子的故乡原在大江上游,他对郢都感情极深。贬官流放也未忘情于此。‘惟郢路遥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怀念郢都即是怀念邦国。他与邦国共休戚,情意真挚。可恨权臣靳尚,勾结秦国使臣张仪,拉拢怀王爱妃南后郑袖,陷害了他,后来他含愤而死。少君,你难得到江陵,今晚,老朽同你到屈原故居一游如何?
老先生,晚辈南游千里,正想往访屈原故居,只是天色已晚,怕不太方便吧。
不妨事。等到月上东山,我们月夜访古,不是很有趣吗?
说罢起身,拿起竹杖:请吧。司马迁跟在老人身后,缓缓西行,大约走了四里多路,来到古王城旧址。这里已成了一片稻田。司马迁扶着歌叟,沿稻田走了一段,才到旧王城。
旧王城东西长九里,南北宽七里,楚国在此定都四百年,后来秦将白起攻破郢都,纵起大火,这座古城毁于一炬。昔日的宫阙楼台,歌舞之场,如今野草丛生,枯枝上有二三老鸦喳喳地向路人衰叹它旧日的繁华。过眼浮云像是一江春水。老人扳起手指,边走边算,那是周赧王37年(公元前278年)的事,算来郢都被毁,距今整整一百五十三年了。老人慢慢停下步来,用手杖一指:少君,你看稻田那边,有片荒地,有十几课古树的地方,即古桔园,便是屈原故居。皎洁的明月,绰绰约约地移步太空。一片淡泊的清光,斜照稀稀落落的十几株老桔树。屈子当年和侍女婵娟弟子宋玉留居这里,抚琴颂桔而今桔颂声渺然,只有一阵柔和的晚风,吹过树梢,留下一丝桔树叶的清香味。
歌叟继续道:这些桔树百多年了,已不再产桔。人们怀念屈子,将它保留至今。这一带四野丛林,除稻田就是桔树。桔种是从洞庭湖,那边移植过来的,人称‘洞庭红’。洞庭红树矮果多,个儿大,产得多,故此人家都说:‘种得江陵千树桔,年年富比千户侯’,这是屈子当年种桔所未想到的。唔,看起来园林这行,也是货殖经营的一个非凡境界。少君,你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