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半的孩子,笔都握不稳,勾出的图案倒有模有样,还不认识字,却能依葫芦画瓢,把那些横竖撇捺一笔不误地“画”出来。
有人对沙卫说,你这娃尖得很,留在村子里日塌了,怪可惜咧。
当天夜里,沙卫躺在炕上,问身旁的婆姨,“以后要不要让雪儿去念书?”
他婆姨回他:“女娃念甚的书!”
沙卫想想,是这个道理。
整个沙家村没有一个女娃去念书,偏他家还穷,他婆姨说了,没钱绝不再生,与其花钱让一个女娃念书,不如多攒钱还债,争取日后生个带把儿的。
黑暗中,他婆姨又道:“她生在这里叫日塌了,那俄嫁给你就不算被日塌了?”
沙卫更加不敢做声。
他心里清楚,他婆姨王芳是十里八乡长得最亮豁的女子,之所以嫁给他,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沙家村比王家村富一些,二是因为王芳过于扎眼。
听说毛子占领西北的那些年,曾有一支残兵进了王家村,等残兵离开后的第二年,王芳她爹就出生了,生下来就是蓝眼睛,和其他兄弟姐妹完全不像。
因为这个缘故,她爹迟迟娶不上婆姨,王芳出生的时候,她爹都四十好几了。
她上面还有个哥哥,哥哥和她没有蓝眼珠,可皮肤白得吓人,一家人在村里处境尴尬,王芳一心想要嫁出去。
来到沙家村,离开那些风言风语,王芳就只是一个肤白貌美的莎莎。
她跟着村里人去镇上赶集,镇上有花花绿绿的报纸和杂志,同村的人对她说:“这纸上印的女子还么有你盘子亮哩!”
卖杂志的老板探头瞅了一眼,跟着附和:“你这女子要是进了城,能上电视!”
王芳问:“啥叫电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有那么一刻,她坚定地相信,纸上印的女子确实不如她漂亮,但一定不会说如此难听的方言。
老板叹息道:“算咧,山沟沟里的,别想了。”
回家后,王芳与沙卫大吵一架。
因为炕不够软,因为柴火砍少了,因为晚饭没有肉,因为……
因为她不知道城里的世界。
那年秋天,与沙卫同村同姓的堂叔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去敦煌莫高窟种树,工资算不上丰厚,却足够一家人过得比之前好。
八十年代末,西北地区的贫瘠像风中的沙土一样寻常。
家家都穷,人人自足。
沙卫认为的好,是他把省下的工资寄回老家,一半用来还债,一半给王芳家用,这样平日里能多吃上几次肉,到了年关,还能给自家婆姨买件新衣裳。
沙雪认为的好,是天冷落雪,他爹从敦煌回来,给她带院里研究员们用剩的零散纸笔,那些小小的铅笔头短得仅有两寸长,而她手小,握着刚刚好。
可是以上种种,王芳并不觉得好。
她将沙卫寄回的家用全部攒起来,大半年后的一天,她把沙雪寄放在李梅家,偷偷买了一张去兰州的火车票。
一周后,她从兰州回来。
手里的钱花完了,身上却多了一条的确良碎花裙。
沙家村的婆姨都穿蓝、黑、灰三种颜色的棉布衣裤,而她的裙子截然不同,面料挺括,色彩艳丽,明黄的底色上布满紫色小花,如漫天黄沙中的一抹春色。
王芳将它视若珍宝。
“总有一天。”她搂着沙雪说,“我要去南方看看。”
沙雪窝在她怀中,好奇地问:“南方有什么?”
“有电视、有汽车、有高楼,还有轮船……”王芳一一罗列她在兰州见到的、听到的新鲜玩意,特别是她在旅社的公共电视上看到的画面。
她愈发觉得,自己被沙卫日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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