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儿。
“那一天去领你的时候,你爸爸说了一句话。他说,对于你这样特殊的孩子来说,我们是最适合的人选了。我觉得他说得对。”养母说,“没有别的父母会懂对你来说怎么才是一个正确的教养办法;而福利院或者寄养系统那种地方,就连不特殊的孩子出来时,也都会留下问题和创伤……何况是你?”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噢,我忘了告诉你,到那时为止,同样的对话在我们母子之间,至少也上演了二十次。
但我依然时不时地会问,养母每次也都会像第一次听见似的,好好地为我作答。
“关系可大了。”养母严肃地说,“其他的孩子,不需要我这样特殊的母亲;而其他的父母,也不需要你这样特殊的孩子。不论是从个人角度还是专业角度,我们都是命运为彼此准备好的母子。”
我早就知道她会说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下一次问。
她有时根据心情不同,回答也会产生变化;比如在养父朋友前来打听情况的时期里,养母当时很愤怒,所以忍不住加了一句“退回福利院,我是两手干净,大义凛然了,可是你怎么办,社会怎么办?”——她每次添加的东西,我都记住了,下一次问她的时候,她若是没有说全,我就会提醒她。
所以在我的帮助下,养母的回答随着时间慢慢变长,好像一小篇口述论文,从社会责任,个人感情,专业学识等等角度,反复论证着同一个结论。
她从来不说“你怎么老问”,我也从来不解释——因为我也不知道。
我后来选择了养母任教的大学,并不住宿,大学毕业之后,也和以往的二十年一样,每日都回到养母所在的家。我那时听约会过的女孩子们说过,“宫道一最大的不好就是‘妈宝’”。
只有我和养母清楚,那一半是因为我们关系融洽,一半是出于必须。
像猛虎猎豹一类的凶兽,如果是从小养,养对了,它们在没有机会和必需性的情况下,好像也不会非要杀戮吃人不可;我那时也差不多。养母拘束着我,但也保护着我,我对于这一个交换条件,并没有特别不满意。
后来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末日没有到来的话,我是不是会继续那样平静地度过一生。
你知道我所在的世界,是出于什么原因而末日的吗?
答案非常俗气,战争。
一个我不被允许杀狗的世界,以及那世界上亿亿万万的正常人,都被正常人自己给杀死了。你们不让我折磨同学,但是你们可以以最残酷的方式折磨一个族群。每一个发动战争的理由,都非常正义,非常悲壮,充满了家国大义,迫不得已。历史上没有任何一场战争的借口不正义,这次也一样。
局部战争维持了好几年,世界大战却只有六个月。
你们不是有规则吗?你们的规则呢?你们的道德呢?我是天生的缺陷,你们的理由又是什么?
说远了。
世界还没彻底终结的时候,养母也还活着。
她虽然不到暮年,但是被战争波及受了伤,失去了一条腿,内脏也留下了穿孔性创伤,好像每一口呼吸,都是拼命挣扎才喘上的气。我想过好几次,要不给她一个痛快的死,可能对她来说是一个更好的结局;养母也说,她会考虑考虑,到时告诉我。
“这样活着确实没有什么意思了,”她喘息着说,“我只是还舍不下你。”
我们那时依然住在同一栋老宅里。周围街区受了炮弹轰击,大都成了残墟(我忘了告诉你,我把邻居从炮火里拉出来了,因为我觉得我要弥补杀他的狗),但奇迹般地,我们的家还勉强站立着。二楼以上是没法住人了,我觉得这样也好,这样就不会再次成为目标了。
我当时还以为,政|府机能的彻底失效,只是我们那一片局部地区的情况。没有救援,没有物资,医院里空空荡荡,电力系统早就被炸成了漆黑。我每天都要出去,寻找食物药品,发出求救信号,搜集能用来烧火取暖的纸片和树枝……即使是在那段日子里,我手下的牺牲品记录依然只有一群蚂蚁,一只狗,以及一段婚姻。
讽刺吗?我这种令人闻之色变的人的双手,比当时世界上大部分人都要干净得多。m.xxbiqugge.com